中國古代文化最發(fā)達的地方,其一便是發(fā)展了許多種精致的生活趣味,茶事乃其大端……
這里所說的茶經(jīng),并不特指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。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是務實的文章,可以與《齊民要術》對讀的?!恫杞?jīng)》之后的古代茶書,流傳下來的,大約百種,雖然說得玄乎一些,多數(shù)篇幅不大,再扣去散佚,一個人把這批書全讀一遍,也用不了幾天。我是很鼓勵這種讀書事業(yè)的,幾天時間,就能成某一領域的專家,怎么想也劃算。
“闊人已騎文化去,此地空余文化城?!毙r候上學念書,有冠冕堂皇的說法,叫“學文化”。那時認得字,就是有文化。鄉(xiāng)下干部常說的“那個婦女沒文化”,是在說她文盲。
今天的門檻高了,干部再說這句話,不再是說她不識字,而是指她覺悟低,不理解鄉(xiāng)鎮(zhèn)發(fā)展觀,連拆個房子也舍不得。
現(xiàn)在大家都知道文化是好東西,你也要,我也要,與其打破頭,不如學豬八戒,大家分了吧。中國人多,所以分得細,小區(qū)門口,有對夫婦,是賣臭豆腐干兒的,近日打出橫幅,上書“復興臭文化”,我想向他們說,恭喜,您也分到了。臭文化之外,還有酒文化,水文化,臥文化,跪文化,飲食文化,廁所文化,打燈謎文化,踢毽子文化,你能想到的,別人早就想到了。
別忘了香噴噴的茶文化。有一次被綁去品嘗普洱,在座的都是茶文化大師,其中一位,能喝出茶樹的海撥,另一位,分辨出茶工用洋胰子洗過手,發(fā)脾氣說:“我一再告訴他們用皂角,用皂角?!陛喌轿視r,只能支吾幾聲,不知所云。人家以為我深沉,連換三四樣,最后急了,泡上壓箱底的絕妙好茶,我只好如實在贊美:“這個最燙?!蔽业纳嗵瘢炔怀鲈S多妙處,但我對喝茶,敬重有加,而且一向支持雕琢生活的細節(jié),贊美精致的趣味。
南北朝劃江各立的時候,南方土族發(fā)展了一種“精致文化”,北人嘴里罵島夷,心里還是嫉妒的,特別是隋唐時天下太平,該享受生活了,以前的墮落分子,都請來當老師。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,未嘗不是給北人寫的好教科書,北人一見心折,原來喝樹葉子有這許多講究,南蠻子硬是要得哩。
茶工雖巧,奈少文化何,等文人愛上茶事,茶文化才有文化。那有點兒像一種競賽,你說妙味,我說無上妙味,你講究火,我就來說水,湯分賊魔,水別靈異,山泉如何,古井如何,高峽是什么樣,長灘是什么樣,南零第一,還是廬山第一,東坡之雨果勝于陶谷之雪乎?“無水不可以論茶也”,所以懂行的人“子問水,不問茶”,一聽說你用的是自來水,立刻笑倒在地。
又如煮茶的燃料,如今用電,是不得已。《茶經(jīng)》是提倡用炭的,詩人搖頭笑道,陸鴻漸畢竟出身不高,博則博矣,不如我輩知雅啊。一種講究,是用竹子來燒火,還是用綠竹,桔竹,單聽名字,燒的不是竹木,竟是詩意。更講究的,用鳥窩,特別是鵲巢?!谤o巢結空林,雉句隹響幽谷”,你去給摘下來,多不好意思,所以揀落下來的,所謂“烹茶拾墮巢”,落巢是少見的,但我估計,派孩子爬上樹捅下,再揀起來,大概也算數(shù)。這也是沒辦法,《茶經(jīng)》里說,煮茶不能用柴薪、煙煤、麩炭,還不能用惡木、弊器、木桶等,能點著的東西,可用的實在不多了。
荀子說:“其為人也多暇日者,其出入不遠矣?!蔽沂翘貏e反對這話的。想當年如果不是人類有了農(nóng)業(yè),使有人可以閑下來,哪里會有文明呢?社會里必須有閑人,琢磨一點和生計無關的閑事,比如造航天飛機,也比如喝茶。中國古代文化最發(fā)達的地方,其一便是發(fā)展了許多種精致的生活趣味,茶事乃其大端,還有更細致的,如養(yǎng)蛐蛐用的小罐,有人就可以玩一輩子呢。
古代文人不唯手閑,而且心閑,若說讀書寫詩吧,就那些書,就那些詩意,寫著寫著就沒了。清代的賢人,比起兩千年前主張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圣人,其知識,多不到哪里去。這么多聰明人,剩余的精力和智力,無處擴張,便向細節(jié)發(fā)展,用在斗酒喝茶上,也算個出路,至少比整天琢磨教導別人的生活強,自娛自樂,也算不給人民添麻煩吧。
何況曖昧能擋住空洞。什么也不懂,又要像大徹大悟,最好的辦法不落言荃,或者只云纏霧繞地說些“嗯嗯嗯”之類莫測其高深的話。我被問及茶事,總是嗯嗯嗯,因為確實不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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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《暸望東方周刊》201009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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